杏花落尽不归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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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生川乌

01

六年前。

杏花镇地处燕山脚下，临近京师，正是凌霄谷的势力范围。此地没有杏花，却以杏花为名。赵生川被父亲“流放”到杏花镇跟同宗前辈学习打理事务，但毕竟天高皇帝远，他在杏花镇可是撒了欢儿。每日下了学，跟一帮半大小子出去斗鸡走马，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就是在这，赵川生遇见了阿七。

阿七是三月前随家人搬来杏花镇的，平日里做一些绣活儿补贴家用，只是绣艺不精，卖不了几文钱。每次卖了绣品，从绣坊回来，阿七就悄悄儿拐到书院讲堂的后门外偷听夫子讲课。

夫子在前面口沫横飞，赵川生昏昏欲睡，一回头，就看见门外那双杏花般的眼睛。注意到赵川生的视线，阿七眼中爬上一丝惊恐，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像杏花，像鹿崽子，赵川生想。

此后，阿七还是常来书院，一来二去，二人就相熟了。赵川生曾问阿七：“你叫什么名？”年幼的阿七羡慕这个人身上的珠光宝气，点头答道：“我在家行七，家里人都叫我阿七。”赵川生接着问：“那你大名叫什么？”“大名？”阿七摇摇头，“没有大名。”

赵川生刚过了十四岁生辰，声音已经开始变化，还没有窜个子，个头比阿七高不了多少，却也学大人的模样拍拍阿七的头，哑声笑道：“怎么会没有大名呢？我给你取一个吧。我看你圆头圆脑、短胳膊短腿，不如就叫圆圆。”

阿七气得拾起篮筐里的绣帕砸他，落在脸上不痛不痒，轻飘飘的，赵川生拿下来一看，绣的是一副鸭子戏水，也许是鸳鸯戏水，不过看着不太像。看着阿七小脸气鼓鼓，杏眼圆睁，赵川生鬼使神差道：“霏霏雾雨杏花天。以后我叫你小雾可好。”

冬天很快就来了。北地多雪，阿七从前生活在南疆，竟不知雪花这样凉。下了学，赵川生带着阿七去山里逮兔子，二人同乘一骑枣红马，后面跟着猎狗。山中冷意更甚，呼出的水汽立刻化作白雾消散。山中的雪足以没过小腿，赵川生叫阿七上马等着，自己带着猎狗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树林。没逮着兔子，倒是逮住了一只野鸡，二人一合计，找了块背风的地方就地烤了来吃。

过完年，赵川生从凌霄谷挖来两棵白杏树，栽在书院门前。三月的时候杏花开，只可惜花树并不繁盛，初春时日太短，没过几日，它便凋零了。赵川生安慰阿七：“没事，咱们来年再看，过几日我再从凌霄谷挖来几棵，等明年一起开花。再说，秋天我们还能吃果子呢。”一语成谶，秋天时这两棵杏树也没结果。

只可惜，这两棵杏树没能等到来年。

冬天很快又来了，一场大雪封山，杏花镇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书院的学生也都待在家里，赵川生被拘在宗族中，见不到阿七，日日百无聊赖。

腊月二十八，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悦中，家中的男人冒着大雪在门上贴上门神，在院中竖起幡子，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阿七打开书院院门，冰冷的雪花裹着浓重的血气扑面而来，尸横遍地，鲜血浸透厚重的雪层，红得刺眼。燕山书院山长一族上下一百一十五口，尽数殒命。

远处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阿七从震惊中回神，转头，官府的人已经包围整座书院。赵川生跟在凌霄谷主身后，呆呆地望着阿七。

02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清风阵阵，驱散浓重的暑气，赵川生推开门，将双层食盒放在桌上。阿七已经收拾妥当，肩上的伤口已经结成薄痂，对行动没有多大影响。

二人用过朝饭，便想前往林红霭的房间，刚行至院门，就看见一黑影一闪而过。二人未做停留，提步跟上，一直到了后山处。“他故意引我们来的。”阿七掏出短刀，以作防备。

二人往后山又走了百步，便看见一具尸体俯身躺在草丛中，阿七心中一惊，向后打个手势，缓步向前。赵川生得到授意，停下脚步，抬眼观察四周。阿七用短刀将尸体仰翻过来，尸体却异常轻飘：“假的，稻草扎的。”

阿七刚抬起身，不远处树林突然窜出一群江湖人士，皆持武器，将二人包围，其中正有那个黑衣人。赵川生握剑在手，冷声问道：“诸位，这是作何？”

“赵少主，我劝你回头是岸。你可知你旁边那个女子是何身份？”李镖主挥着板斧，恶声道。话音未落，那黑衣人就抢声道：“他怎么不知，六年前，在燕山书院时，他就与这妖女不清不楚。”

“史则，你少胡言乱语。”赵生川收剑：“我不想与各位起冲突，阿七是何身份，与赤云山庄之事无半分干系。”李镖主挥动板斧，嗤笑一声：“罗刹门的杀手，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何来无半分干系之说。”

史则双目赤红，揪起赵川生的衣领：“那时她日日去书院，就是提前踩点，她家里的父亲，就是罗刹门门主。赵川生，你枉为人弟子，识人不清也就算了，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为虎作伥。当日，你可是亲眼看见，这妖女杀了山长一家上下一百一十五口。”

一圈人虎视眈眈，赵川生掰开史则的手，喘口气道：“我没亲眼看见，我到时，山长一家已经……当时阿七才十三，纵使她是练武奇才，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夺走一百多条人命。”

“她不可能，不是还有她师傅吗？罗刹门主延胡索，武林上排得上号的高手，不好好在南疆待着，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伪装做常人，去往燕山？”史则一字一顿，从牙缝中蹦出字来。

赵川生说不出话来，呼吸变得深重，半晌才道：“我说了，我没亲眼看见，我不相信阿七会杀害山长，至于罗刹门主为何去往燕山，我不知道。”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史则一拳揍到赵川生脸上，愤然道：“你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不想知道！因为你明白，凶手就是这个妖女和他师傅！你从心底里就想包庇他们，呸！我瞧不起你！”赵川生的嘴角立刻流下血来，他动了动嘴角，吐了一口血水，反手就是一拳。

“你叫史则对吧，我想起来了，你是山长的外甥。”阿七拦住赵川生，掏出帕子轻轻拭去他脸上血迹，“事发当夜，你在场？”“不在，我到时，官府已经清理了现场。”史则咬牙切齿：“但朝廷和凌霄谷在燕山书院调查三日，得出的结论就是你和你师傅！”

“你信朝廷？”阿七轻笑，紧握赵川生的手。史则没想到阿七会如此问，一愣，半晌憋出一句：“我信凌霄谷。”

“巧了，”阿七抽出双刀，一刀劈向史则，“我却不信。不管我怎么辩解，你们今日都不会放过我，是不是？你们已经认定了我是凶手。赵川生，事到如今，你还肯不肯信我？”

赵川生眼神一紧，抽剑挡下阿七的刀：“别冲动，我当然信你。”阿七左手刀上挑，避开赵川生：“信我，就别挡我的刀。”赵川生：“我不能再让你滥杀无辜。”

众人一拥而上，围攻阿七，赵川生夹在中间，剑法俨然已经凌乱。众人一哄而上，阿七躲闪不及，被玄真道人一掌正中后心，吐出一口鲜血。赵川生心下大乱，挑开飞来的铁剑，想要扶起阿七。阿七却挥手挡掉了赵川生的手，满目赤红，赵川生听见她双唇无声地张合：“我不该信你。”

阿七身负重伤，不欲恋战，起身钻进后山密林，众人见阿七逃跑，便一路追踪。见众人一路钻进密林，一位身形娇小的姑娘缓缓停下脚步，正是当日山庄中杀人的飞花岛弟子。

只见她从后山一路返回山庄，径直进入后院，往林红霭的卧房走去。这个时辰，林红霭一般都在卧房打坐修炼。小姑娘避开院中扫潵的弟子，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回廊，林红霭的屋外。

她收敛气息，抬手轻轻戳破窗户纸，向屋内望去。果然，林红霭正在房内打坐修炼。小姑娘从怀中拿出一个短木管，伸进圆洞，屏住呼吸，将管内粉末轻轻吹入房中。一盏茶后，她戴上面罩，跃身翻过窗户。

进入房中，林红霭果然已经昏迷，面朝里倒在床上。小姑娘轻手轻脚走近，伸手拨弄她的肩膀，确认是真昏迷，遂举起匕首，用另一只手翻过林红霭的身体。就在林红霭转过来的那一刻，小姑娘惊呼：“糟糕！”却是一个粗犷的男声。

赵川生反身一剑，却被这个“小姑娘”轻松挡下，一直悬在房梁上的林红霭翻身而下，加入对战。“小姑娘”出手狠辣，却总是在杀招留一手，不欲取二人性命，在对战中逐渐占了下风。

最终，他还是倒在林红霭的掌下。擒住这个假扮的小姑娘，赵川生将他绑起来，林红霭正要废他修为，阿七却闯进门来拦住：“不要！”林红霭不明，问道：“为何？”阿七没有回答林红霭，却转身向“小姑娘”跪下，低声道：“师傅。”

其余二人俱是一惊，师傅？那这个“小姑娘”，正是罗刹门门主延胡索。延胡索冷哼一声，转向阿七：“你不要叫我师傅，从你叛逃师门的哪一刻起，我就不是你师傅了。凌霄谷的小子，还不赶紧为她治伤。”

林红霭紧皱眉头，忍不住问道：“你要杀我？”

“有人买你的命。”

“谁？”

延胡索仰头肆意一笑：“我。”

其余三人皆沉默。良久，林红霭才继续问：“想必这不是门主的真容吧，你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不待延胡索说话，阿七解释道：“这是罗刹门的独门秘技，易容术易得，缩骨功却难练。易容术加上缩骨功，便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身形样貌。”

林红霭脚尖一点，提起地上的铁剑，悬在延胡索颈边：“据说，见过延门主真容的人都死光了。但今日这个情形，门主还不愿意展露真容吗？”阿七急忙伸手阻拦：“林前辈！”延胡索盯了林红霭一会儿，转开目光，道：“也好，无所谓了。”

林红霭用剑抵住延胡索，赵川生为延胡索解绑，只见他从百会、两侧翳风三处大穴内取出三根半寸长的银针，周身运功，面部肌肉开始蠕动，身形也开始变化。数息间，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已经变成身高七尺的中年男子。待延胡索恢复身形容貌，林红霭大惊失色，惊呼道：“二师兄，你没死！”

延胡索摘掉满头的钗环，从柜中随便捞出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满脸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是啊，没死，活得好的很，失望了吗？”

林红霭稳住心神，努力控制表情：“你进了罗刹门？当日我并不知他会趁机杀你，我们只是想找个由头让师傅逐你出师门，没想到他竟然……我真的不知道。”延胡索抬手揉揉右脸，缩骨令他浑身酸痛，终于收起满脸不在乎的神情：“你不知道？我的未婚妻勾结别人陷害我，今日你说你不知道，我都要感激涕零了。”

不等林红霭辩解，延胡索继续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就算当日你没想到玉二会杀我，燕山书院一百多条人命怎么回事？你替朝廷残害忠良！我追查五年，才找到燕山惨案的凶手。你和玉二，狼狈为奸！”

03

燕山书院历两朝，传承百年。清白世家，挺然立世，一百多条人命，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真相。“对，燕山书院一百一十五条人命，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孩童，都得算在我身上。”林红霭舒然一笑，轻叹道：“说出来就轻松对了，所以你杀了莫岫，现在来杀我？”

阿七忍不住呛道：“漠北玉二死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你自己的死期也不远了。罗刹门刀下，没有冤死鬼！”林红霭剑尖往前：“我该想到的，你那日情状，正是寒冰掌余毒发作的病症。”延胡索的脖颈已经渗出血，顺着剑身往下滴落。“你以为我想杀人？不归顺朝廷，整个武林盟怎么办？”

延胡索并不理会颈间的伤势，仍一字一顿说道：“你根本不是为武林盟着想，若是，你根本不会参与朝廷党争！”林红霭目露癫狂：“那又如何？你今日还不是在我剑下？我还是武林盟主！”说罢一掌拍向延胡索面门。

“师妹，切莫再做傻事！”只见一灰衣老者破门而入，抗下这一掌。林红霭满脸不可思议：“大师兄，你不是在麒麟洞闭关？好啊，好啊！你们一块算计我！”

盛夏已至，燕山地界暑热难耐，杏花镇的杏花早就落了，结出尚还青涩的果实。赵川生取出冬天藏在地窖中的冰块，放在银盆中，端进屋里放在榻上，又用蒲扇为阿七扇凉。

那日在赤云山庄缉拿林红霭后，延胡索废了她的修为，将她软禁在后山。阿七在麒麟洞中修炼七日，便祛尽体内寒毒，同赵川生一起来到杏花镇。

“所以当年，你和延前辈在杏花镇，是在保护山长一家？”赵川生拿起冰镇的葡萄，喂给阿七。自从麒麟洞出关，阿七的身体尚未恢复，难耐酷暑。

阿七含了葡萄，声音含糊道：“朝廷派人来到罗刹门，要买燕山一族的命，我师傅断然拒绝，又担心朝廷会对他们不利，于是就带着我前往杏花镇，暗中保护书院。没想到，还是被他们的人钻了空子。我和师傅突然遭到袭击，待我们摆脱纠缠赶到书院，山长一族已经……”

“只可惜……”赵川生轻叹，没有说下去。六年光阴，忠义之士再不能起死回生，侠肝义胆才得以沉冤昭雪。“小雾，要不要明日去书院看看？”

阿七点头：“好。不过我这腿什么时候才能走路，不会一直瘸下去吧？”

赵川生扶起她：“待你再修养数月，麒麟洞中的阳气太过霸道，本就与你修炼的功法相冲，虽说祛除了寒毒，但对你身体损害太大。”

“不知道明年能不能看到杏花？”阿七望着窗外，好似想起什么，急忙回身捂住赵川生的嘴，“别说话，求你。你这嘴跟开了光一样，好的不灵坏的灵。”

赵川生忍不住笑，亲亲阿七的手指，深吸一口气，又在阿七气鼓鼓的目光中吐掉：“好好好，我不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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