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武汉之恋连载之五新浪财

2023/1/28 来源:不详

来源:新浪财经

卓尔创始人阎志所著的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五卷本),时间跨越近四十年,起笔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武汉,落笔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夕。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傲立于时代潮头的那些弄潮儿的成长经历及其情感故事。   全部连载请查看阎志专栏

第一部:梅花落樱花开(之五)

21

武汉的街头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招牌,武汉商场、中南商场的橱窗张贴着精美的商品广告,巨幅港台明星海报也悬挂出来,覆盖了整面墙,被风鼓荡着,显示出旁若无人的惊人气势。虽然少有妆容,衣着也很严实,但那种大气的美仍能吸引过往的市民和学生驻足欣赏。武汉的商业气息越来越浓,汉正街批发时装的门店道具模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逼真,冷不防还真会以为是一个妙龄女子隔着橱窗在眺望马路。

文涛、简威、熊志一三个人尝到了经商的甜头,干劲十足,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经营上。他们还经常到国有商场去观摩学习,了解什么样的商品热销,价位怎样,橱窗的布置有什么门道,商品的摆放有怎样的讲究。现学现用,回头就用在他们几十平方米的小店上,效果还很不错。

虽然是三个大男人,倒也把小店打理得有模有样。赚到钱后,他们首先增添了装备,买了一台“燕舞”录音机,买了一些流行音乐的磁带,主要是邓丽君的情歌。这样一来,小店里便时时荡漾着邓丽君甜美的歌声,一些顾客在邓丽君的甜美歌声里流连忘返,每天的营业额自然有了大幅提升。为了满足各个时间段的顾客,他们三人还分了工,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每人轮流守店四个小时。

三人各自守店的时候,有生意上门就殷勤招待,没顾客就可以自在听歌看书,不仅有成就感,还很惬意,都觉得小日子过得很幸福。

熊志一带刘越兰来过两次。刘越兰倒是很积极,把自己当成女主人,有顾客时帮忙招呼,店里没其他人在时就和熊志一在一起,不是哼唱情歌,就是说悄悄话,或者眉目传情。一开始熊志一还很受用,后来觉得有些不合适。每次交班时,简威和文涛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好像他在看店的时候什么正事也没干,光顾着和女朋友谈情说爱了。熊志一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们两个,就对刘越兰说:“以后你还是少来店里,最好不来吧。”

刘越兰很委屈,问:“为什么不让我来了?”

熊志一说:“我还有两个合伙人,他们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到底是在认真做生意做买卖,还是在谈朋友?”

刘越兰脸一红,说:“不来就不来。谁还稀罕?”后来她果真就没再来过。

这样一来,刘越兰要见熊志一,就只能去他们宿舍。好在刘越兰和男生们都很熟悉了,有时候熊志一不在,她就在宿舍里等他。田路、老潘和陈宝林都没把刘越兰当外人,毕竟刘越兰请他们吃过很多次冰棍了。

熊志一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和老潘有一天下午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发现陈宝林和刘越兰正搂抱在一起。

看到这种场面,熊志一都要气炸了,丝毫没有犹豫,冲过去就把陈宝林摁到了地上。老潘也愣了,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两个扯开。

陈宝林个子小,是打不赢熊志一的,只能拼命往床底下钻。熊志一整个人扑倒在陈宝林身上,用双臂牢牢锁住,不让陈宝林挣脱。他两眼睁得铜铃一样大,如果眼睛是嘴巴的话,这会儿陈宝林肯定就被他吞到肚子里了。

熊志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老潘惊愕地看着三个人:陈宝林被熊志一死死地压在地板上,刘越兰花容失色,显然也是吓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刘越兰先恢复过来,她冷静地对熊志一说:“不关他的事儿,你先把他放开!”

熊志一这个时候才号叫起来:“我要杀了他!”他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大鱼,用力敲着脚,用头撞向陈宝林,把眼泪鼻涕都糊在了陈宝林的胸襟上。陈宝林吓坏了,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老潘,一句话也不敢说。

隔壁几个宿舍的男生听见动静,纷纷涌过来围观,幸灾乐祸地宣传着:“二〇五打架了!二〇五打架了!”老潘赶紧把他们轰走,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着!没你们的事,都走开,别看了!”随后赶紧把宿舍门关上。

熊志一哭开了,虽然情绪依然激动,但不像刚开始那么可怕了。老潘再过去拉他,他也就像孩子一样顺从,从陈宝林身上爬起来,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像是在问陈宝林,也像是在问刘越兰,又像是在问老潘,更像是在问他自己。陈宝林一句话也不敢说,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熊志一。刘越兰倒是很坦然。

熊志一生气地呸了陈宝林一口,又大骂一句:“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

刘越兰不高兴了,对熊志一说:“你怎么这么没素质!”

熊志一说:“我没素质。好,我没素质!他有素质!他素质高,背地里抢兄弟的女朋友!”熊志一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发狂的狮子,在狭窄的宿舍里转着圈。老潘担心他又要发蛮劲,赶紧拽住,说:“志一,有话好好说!”

“我没好话说。我就问你一句,”熊志一指着刘越兰说,“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个王八蛋?你今天一定要明白告诉我。”

刘越兰看看熊志一,又看看陈宝林,到底说不出口,最后捂着嘴冲出了二〇五宿舍。

原来熊志一很多时间都泡在店里,刘越兰来的次数多了,又常常只有陈宝林在宿舍里陪她,两人相处越长聊的话题越多,一来二去竟然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再加上刘越兰身材曼妙,很有吸引力。有一次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陈宝林一时没忍住,突然抱住了刘越兰。刘越兰也没有反抗。就这样,他们两个已经好了很长时间,不仅熊志一被蒙在鼓里,连老潘和田路也一直没有觉察。

刘越兰跑开后,熊志一开始用力扇自己耳光。

陈宝林不敢看,老潘不敢劝。这个时候田路回来了,觉察出异样,问:“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熊志一说:“田路,走,我们去喝酒。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田路看着老潘,老潘说:“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过来。”他边说边给田路使眼色。田路也没有再问,便和熊志一出去了。

宿舍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树叶敲打树叶的声响。老潘想,这到底是风的声音,还是树叶的声音?

自然是没有答案的。陈宝林还是呆立着,像汉正街服装店里面冰冷的模特。

22

武汉入冬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明明头一天的气温还在十摄氏度左右,穿件外套就可以,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跌到零下二摄氏度了。同学们纷纷翻出棉衣穿上,但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于是又跑出宿舍和教室,要么找片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要么跑到大操场上进行锻炼。

都说冷暖自知,可田路对此几乎一无所感,他觉得自己是麻木的,由秋入冬,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他一直期待陈东明和林静的关系能够尽快水落石出,无论他们是和好如初了,还是彻底分手了,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解脱。可是一直等到学校放寒假,陈东明和林静还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好像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郑华有一次开田路的玩笑,说:“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和于真的关系也必须挑明了。”田路心里百感交集,只能自嘲地说:“我和于真,只是好兄弟。”他既然可以和于真一起喝酒、畅聊,当然和老潘、熊志一和陈宝林一样都是好兄弟了。可是,陈宝林和熊志一不也是一起喝酒的好兄弟吗?现在却因为刘越兰的关系,他们两个已经形同陌路,即使住在一个宿舍里,早晚都要见面,却从来没有说过话,都把对方当空气。

田路想要化解两个人心中的疙瘩,和老潘也商量了很多次,却毫无头绪,只能任由他们的关系一步步愈发僵化。

放寒假前,熊志一大约想借酒浇愁,说要请客吃个年饭,让老潘喊了田路、于真、郑华、曾文莹,唯独不提陈宝林。

老潘作为过来人,看得比较通透,自然不请陈宝林、刘越兰,他倒是想帮助田路,田路追林静机会渺茫,不如尽早促成田路和于真。他见过于真几次,于真的心思他是明白的,只要田路有意,这事保准能成。如果要请于真,就得请曾文莹,要请曾文莹,就得请郑华。七绕八绕,总算把这些人绕到了一起。

郑华一坐下来就说:“咦?怎么没看到陈东明和林静?”

老潘假咳了一下。原来除了二〇五宿舍几个兄弟外,其他人并不知道田路对林静的单相思。郑华就更不知情了,但他是个聪明人,也没再细问,几个人便开始喝酒。

前一个暑假,田路饱尝相思之苦,还好和兄弟们一起去了老潘家,才解脱出来,但开学之初便受到当头一棒,看到陈东明和林静亲密地走在一起。现在马上要迎来寒假。谁知道寒假里会发生什么,下学期初又会遇到什么?在学校里他和林静几乎没有什么交往,所有的记忆不过是林静的发梢在他脖子上的撩动,林静的发香在他鼻子尖的萦绕,但已经是刻骨铭心,难以摆脱。

现在,大家都认为太过短暂的寒假,在他心里依然漫长。

熊志一开始带头起哄,说:“田路,你发什么呆,难道是舍不得女作家吗?”

大家哄堂大笑,于真举起杯子,白了熊志一一眼,嗔道:“闭上你的狗嘴,喝酒!”

熊志一忙笑道:“我罚酒,我罚酒。”

田路灵机一动,说:“这样吧,我们都留个家里的地址,寒假或以后,特别是明年我们毕业以后,也方便互相联系,写写信什么的。”

熊志一一脸坏笑,说:“哦,原来你小子想在寒假给作家写信。”

老潘找出一个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田路。大家纷纷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通信地址。

田路说:“还有其他的同学,我们平时关系好、联系多一点的,也要把他们的家庭地址写上。”

郑华附和道:“是啊,要把陈东明、简威、文涛他们都写上,这个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吧。”

曾文莹补了一句:“还有林静,记得把林静家的地址也写上。”

听到林静的名字,田路的耳朵发热了。就这样,田路知道了林静的家庭地址,在四川乐山的一个小城。

寒假前半周,田路好歹熬过来了。到了第五天,田路又开始对林静汹涌地想念了。那张写有林静家庭地址的纸,被他反复摩挲,字迹几乎要化开。他担心,寒假之后,这张纸上的汉字就会不翼而飞。他多次计划过说走就走的旅行,毕竟做过知青,下过乡,从武汉到乐山,完全不是问题。但是陈东明和林静的关系扑朔迷离,陈东明又是自己的朋友,让他几乎把钢牙咬断,才打消了立即去乐山的念头。

到了第七天,田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看书也看不进去,睡也睡不着。一会儿起来满屋子晃荡,一会儿推着自行车要上街。

姐姐田乐不耐烦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简直像一头困兽。”

田路抓了抓头,说:“寒假太长了,在家无聊,又实在找不到什么事儿做。”

田乐说:“马上过年了,你还想找什么事儿做?”

田路说:“离春节不是还有七八天吗?”

“你实在没事儿,找个地方去旅游吧,去转一转。”田乐随便丢了一句出来。

乐山!大佛!这四个字猛地蹦了出来。田路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忍不住自言自语:“对呀,我可以去乐山旅游啊,顺便去拜访一下林静。”

他把自行车丢下,对姐姐说:“那行,你给我五十块钱。”

田乐立刻警惕起来,问:“你要钱干吗?”

“我要去旅游。”

“旅游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田路挠挠头,说:“有点远。”

“远是哪里?”

田路说:“我还没有去过四川,想趁这个寒假去一下。”

田乐很吃惊,说:“四川?那太远了,马上要过年了,你不能找个近点的地方吗?就在武汉周边吧。”

“是你要我去旅游的。武汉周边我都去过了,我还没去过四川,我就是想去乐山,看乐山大佛。”田路一再坚持。

田乐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么德行,他下了决心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只能摇摇头说:“我真后悔!”田乐回到房间取了五十块钱交给田路,说:“早去早回,记得要回家过年。你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赶回来吃年夜饭的吧!”

田路说:“那一定,那一定。你跟爸妈说一下,我这就出发。”

说走就走,田路先是坐火车到了成都。春节临近,从成都到乐山的汽车票很紧张,三天之内的票都已经卖完,他倒了三趟长途客车,才终于赶到林静家所在的五通桥。全程田路都很亢奋,即使一路颠簸,也一点都不觉得累。途中经过乐山,近在咫尺的大佛,田路却像车中的当地乘客一样视若无睹,他满心满念想的都是即将和林静的见面。

林静的家庭住址是群力街二十四号。当田路一路打听摸到那里时,已经是黄昏。朔风正紧,彤云密布,看样子要下雪。展现在田路面前的是一个小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里面有三间平房,一个葡萄架直接从院门通到大门,形成一条天然的走廊。葡萄叶子都掉光了,藤蔓交织缠绕,能想象到夏天串串葡萄垂挂下来的盛景。葡萄架两旁,左边是一块平地,摆放着一些盆景,右边是菜地,种着圆白菜、小葱和大蒜。院门没有锁,田路鼓起勇气,推开院门走进去。院子里只有几只鸡在懒洋洋地啄食。

当田路叩门时,出来开门的应该是林静的爸爸,四十多岁,偏瘦,但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林爸爸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青年人,问:“你找谁?”

到这个时候,田路只能壮着胆子说:“叔叔你好。我是林静的武大同学,我叫田路。我到乐山旅游,顺便来看看她。”

林爸爸脸上顿时堆满了笑,把门打开,说:“快进来,快进来!”同时大声向屋内喊着:“林静,林静,你的大学同学来了!”林静看到田路,吓了一跳,狐疑地问道:“田路!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田路说:“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旅游。暑假的时候我们四个舍友还一起爬过长城登过泰山。他们觉得寒假时间太短,就没有组织活动。我便一个人来四川游玩,经过乐山的时候,想到你就是乐山人,顺便过来看看你。”

林爸爸赶忙说:“欢迎你田同学。你和静静是武大的同学,到了这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见外。”林静这才向林爸爸介绍田路:“爸爸,田路是我们武大哲学系同学,比我高一届,上次就是他陪我一起到北京邀请到了李小刚教授。”

林爸爸显然听女儿说起过沙龙组织讨论会的事情,对李小刚教授似乎也不陌生,当即一再感谢田路对女儿的关照,又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乐山?找旅馆住下来了没有?”

田路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后脑勺,说:“急着来看望林静同学,住的地方还没有找好呢。”

林爸爸很热情,说:“你远道而来,看望静静,不如就住在我们家吧。”面对林爸爸的盛情相邀,田路简直喜出望外,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假意推辞:“多谢叔叔的好意,我还是不搅扰你们了。看到了林静同学,我也该告辞了。”林爸爸说:“没关系的。晚上让静静和她妹妹住一起,给你腾出一个房间,你就住家里,总比住旅馆舒适。再说了,你还是学生,没必要多花钱。”

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林妈妈和林静的妹妹林萍也过来打招呼。林萍好奇地看着田路,还朝姐姐林静做了个鬼脸。林静的脸顿时红了。林爸爸说:“萍萍,你陪你妈赶紧去厨房炒几个菜。今天天冷,我陪田路好好喝两盅。”

林静留下来作陪。和在学校里相比,她的态度要随和得多,让田路简直受宠若惊。他悄悄地征求林静的意见:“叔叔让我住下来,没问题吧?要不我还是出去住旅馆?”林静说:“这个时候你再要出去住,我爸不会答应的。邻居们估计都知道我们家来客人了,天寒地冻的,哪能不留宿,反而让客人住旅馆的?”林静这么说,田路便心安了不少。此行他只是想见到林静以慰相思之苦,并没敢奢望其他。如今还能在林家住上一晚,简直令他心花怒放。

吃完饭后,林静陪着田路出去散步消食。五通桥的街道不宽,却很是干净整齐,两边都是榕树,凌冬不凋,仍有绿意。林静落落大方,碰到熟人过来打招呼,也会向他们介绍田路:“这是我大学同学。”

在路上,林静忍不住还是问田路:“你怎么想到来乐山的?为什么没和于真一起旅游呢?”

看来林静也误会了,田路连忙解释说:“我和于真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自己想来看看乐山大佛,为什么要带上她?”

林静低头一笑,没有继续问下去,开始介绍自己的家乡:“我们这里是水乡,被称为‘小西湖’,诗仙李白曾为它写过一首诗:‘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田路点点头,说:“‘思君不见下渝州’,写得真好啊,不愧是诗仙李白。”他心里想的却是,我此番也是思君不见来乐山了。看到林静在一旁陷入沉默,他只能乱找话题,问道:“林静,当初你怎么想到要考武汉大学?”

林静回答说:“你可能不知道一段历史。抗日战争的时候,武汉大学迁到了乐山,乐山人对武汉大学的老师、学生印象都特别好,对武汉大学也感觉特别亲切。后来,这里的学生娃们都很向往武汉大学。”

田路感慨地说:“原来背后还有这段故事。我真是孤陋寡

闻了。”

林静接着介绍五通桥:“五通桥,五通桥,别的没有,就是桥多。田路同学,你还能记得我们刚才经过几座桥了吗?”

田路想了一下说:“我们应该经过两座桥了吧。你不问我还想不起来,那两座桥紧挨着,我经过时还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靠得如此近的两座桥?”

林静说:“你果然注意到了。那是八字桥。两座桥一左一右,形同八字。我们当地人就称之为八字桥。”

田路赞叹说:“五通桥果然名不虚传呢。”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呼一声:“糟了。”林静问:“怎么了?”原来田路想到男女婚配有八字一说,他和林静刚才经过八字桥,不知道桥下河水有没有照出两个人的未来。待到林静问他,他不敢如实相告,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说:“陆游有诗句,‘曾是惊鸿照影来’。我也应该在桥上照个影嘛。”

两个人边散步边聊天,转眼间踏上第三座桥。林静说:“田路同学,你突然来做客,也算是惊鸿了。不妨在这座桥上留个影。这座桥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虹桥。只是不叫伤心桥。”

田路呆了一下,说:“这个名字确实挺美。上海也有个虹桥,但感觉这座虹桥更名副其实。桥如长虹饮流水,人似过客在世间。”

林静微笑道:“田路同学,在学校里你是个慷慨陈词的哲学家,在五通桥你却像个忧郁的诗人!”

两个人斜倚着桥栏。桥下不见潺潺流水,只有一层薄薄的冰,像寒镜一样映照出两个人疏淡的身影。两人静静地看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有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下来。

林静率先打破了沉默,兴奋地说:“下雪了!这么大的雪花!我们这里可是很少下雪的,好几年才下一次。”

田路说:“不会是因为我来了吧?”

林静说:“你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就算是你带来的瑞雪吧。可雪一下,我们也得往回走了。下雪后天气会很冷,街道也会变得很滑。”其实,田路还想再多待一会儿。林静说她的家乡很少下雪,特别是这么大的雪,雪积得厚一些,他在雪地里待的时间久一些,林静的印象就会更强烈一些。他甚至想和林静一起在雪地里堆一个雪人。那将是他们堆的第一个雪人,就好像是他们的孩子一样。

田路清晰地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五,寂寂人初定,街上已经少有行人。他们顶着冷风往回走,林静冷得瑟瑟发抖,田路便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披到了林静的身上。

林静说:“不用不用。我已经习惯了。你出门在外,可不要着凉。”

田路说:“你刚才不还说,你们这里很少下雪的吗?反倒武汉冬天雪多,我更扛冷一些。再说,我跳两下,身体就暖了。”说着还真的蹦跶了两下。

林静被逗乐了。她没有再推托,披上了田路的棉衣。雪花安静地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两个人的步伐也协调起来,踩在雪上咔嚓作响。田路听着动听的脚步声,心想这也算是琴瑟和鸣吧。

回到林家,林静的父母和妹妹都已经睡下了。林静张罗着端来热水,让田路洗漱。

林静说:“我家没有客房,晚上你将就一下,就睡我的房间。我去跟我妹妹挤一挤。”

田路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周围的一切温馨而宁静,被子又香又软,像一片白云一样覆盖在他的身上,散发着太阳和月亮的味道。他不仅来到了林静家,她的家人还热情地接待他,林静对自己更是温柔体贴。这是温柔乡,这就是温柔乡。他不想入睡,以为现在的一切反而像是梦境,一旦他睡着,这些就全都会烟消云散。

田路浮想联翩,终于在迷迷糊糊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看到他从房间里出来,林静和林萍姐妹兴奋地邀请他早餐后一起去看雪景。林萍说:“这可是我们五通桥这几年最大的一场雪。我姐还说,这是你带来的新年礼物。”

早餐很丰盛,有包子,有面条,还有一种用绿叶包起来的白色粑粑。林静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特产,叫叶儿粑。”叶儿粑又香又糯,还带有绿叶的清新,很好吃,田路一口气吃了两块。

吃完早餐后,林静便带着田路到街上看雪景。林萍被林妈妈强行留在家里写作业,小姑娘嘴翘鼻子高,显得很不开心。毕竟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林静显得兴奋异常。雪后路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静的手和田路的手牵到了一起,谁都没有意识到,田路更是不愿意把手松开。

林静带着田路去山上看雪景。

田路问:“这是什么山?”

林静答:“这是菩提山!”

田路说:“你们这里真有佛性,又有乐山大佛,又有菩提山。”

大雪把整个菩提山和山下的五通桥打扮得分外纯净。两人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天地之间唯余莽莽,层峦被白雪覆盖,茫溪河、涌斯江像两条白色的丝带,环拥着五通桥城区。一切是那么美好而又神圣。两人心情大好,田路说:“这地方真美!”林静说:“下雪真好。”他们还看到了一片梅林,在冰天雪地中已经含苞待放。林静高兴地说:“那边梅花开了,我们去看看。”

雪地上空的几朵早开的梅花显得分外可爱。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一下,田路说:“大雪快乐。”林静说:“嗯,大雪快乐。”拥抱只有一两秒钟,快乐却一直在雪地里延续。

回到林家的院门口时,田路指着地上说:“好像有人在雪地上写过字,可惜看不清了。”地上果真有人写过画过的痕迹,但是被几行脚印覆盖,已经看不真切。林静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林萍或其他小孩的涂鸦。他们可是比谁都盼望下雪呢。你还别说,下雪说不定真能释放人的天性。”

虽然很不舍,田路还是不得不和林静及其家人告别。快过年了,再不离开,难道他还真的要留在林家过年不成?

林静送田路去车站,田路上车前,林静认真地说:“田路同学,谢谢你来看我。”

田路嘿嘿笑了一下,说:“我们学校见,提前祝你新春快乐!”

林静说:“大雪快乐!新春快乐!”

23

应该是快游到镇江段时,田路忽然觉得浑身瘙痒。他减慢了速度,赶紧上岸查看。全身上下多了几十处红色的小疙瘩,越挠越痒,直到抓破,流出血来,还是不能止痒。这一带都是田地,只在很远的地方孤零零地伫立着一个窝棚。田路边挠痒边走近窝棚,在门口叫了两声,也没有人应答。他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地上几只掉了色的碗叠在一起。这大概是农民看守庄稼的临时住所。

田路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水缸,揭开遮灰的盖子,满满一缸清澈的水映入眼帘。田路只想赶紧把身上冲干净,就拿起碗从缸里舀水往身上浇,就地冲了个澡。洗完后,他打开油纸包,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可是身上的瘙痒并没有缓解,估计是江水不干净,或者感染上了什么脏东西。由于情况不明,田路不敢再下水。他咬牙走了十几里路,想要找到有人烟的地方。路上又热又渴,皮肤上瘙痒的面积越来越大,红点越来越多。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受着奇痒的折磨,他一度打算放弃漂流。他甚至计划好了,一到城镇有邮局的地方,就给兄弟们写信,告诉他们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田路沿江走了很久,天快黑透时,才看到远处有星点灯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终于到了镇江的郊区,找到一家简易旅馆住下。身上依旧奇痒无比,借着昏黄的电灯,田路提笔给兄弟们写信:“志一和各位兄弟,我现在漂流到了江苏镇江。我现在全身发痒,非常痛苦。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准备结束漂流,从镇江回武汉。你们也不用到崇明岛去等我。”

第二天早上,刺痒稍有好转,但在睡梦中,田路的身上已经被挠得体无完肤。在去邮局寄信的路上,田路看到一家卫生所,便进去看病。医生看到他全身布满抓痕,吓了一跳,问:“你这是做什么了,身上挠出这么多血?”田路说:“我在江里游泳,游着游着身上就开始发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那个医生仔细检查之后,抬起头对田路说道:“你不知道吗?我们这一带已经不能再下水游泳了。”

田路很惊讶,问:“为什么?”

医生说:“附近建了好几家塑胶厂,排出的污水都流到江里去了。这一带现在不要说人不能下水游泳,连鱼都死绝了。”

田路直觉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长江里没有鱼,人不能下水游泳,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灾难。他问医生:“怎么会这样?没有人向上面反映这个问题吗?”

“这几家塑胶厂生意可好了,不仅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问题,还是纳税大户。再说,不就是不能游泳吗,不就是没有鱼吗,这些都不是大事。他们给附近渔民补贴了很多钱,大家都很高兴。你身上这种痒,就是在污染江水里游泳的过敏反应。我给你开点消炎的药,在患处抹两天,就能止痒了。”

对症下药,果然药到痒除。也许是心理作用,但至少没那么痒了,也不会忍不住挠出血来。出了卫生所的大门,手里捏着信,田路突然犹豫了。他没想到清澈的江水说污染就被污染了。关键是人们如此短视,眼里只看到钱,长江母亲河也能弃之不顾。如果现在不游,随着长江的污染愈发严重,说不定以后想游都游不成了。

是继续漂流下去还是现在就结束漂流呢?田路一时举棋不定。

他又跑去卫生所问医生:“镇江往下,江水是不是都受到了影响,都不能下水游泳了呢?”

医生说:“那倒不是。就好像人体有自愈功能,江水也有自我净化功能。下游二十里之后,污染肯定不会像这里这么严重。到了常州段,如果他们那里没有大量污水向江里排放,水质就能恢复很多。”

田路问:“那二十里之后就能下水游泳了吧?”

医生觉得奇怪,这个小伙子怎么三句话不离游泳呢?他用笔敲着桌子说:“二十里后的江水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敢打包票,是不是?但是有个情况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下水后身体上又出现红疙瘩,那必须停止游泳,继续用药。”

田路决定继续漂流。他把信留在了旅馆里,没有寄出。遵照医生的提示,他顺着江堤步行了二十里,这才继续下水漂流。在水中游了半小时,可恶的小红疙瘩没有出现,痒症也没有复发,田路这才彻底放心。

24

田路回到武汉,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一回到家,姐姐田乐便递给他一封信。是于真写来的,信上笔迹娟秀工整,誊抄了一首诗,是舒婷的《致橡树》。

田路看完笑了,说:“这个丫头。”如果于真早点告诉他这首诗就好了,在五通桥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就可以对着林静朗诵这样铿锵的诗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寒假很快过去了,当大家返回武大,天气已经不再那么寒冷,初春的暖阳彻照,珞珈山又披上了绿意,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哲学系毕业班组织去东湖磨山看梅花,田路、熊志一自然不感兴趣,老潘劝他们说:“毕竟同学一场,再有半年我们就毕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我们还是参加一下。”

于是,在入校的第一个星期天,田路和全班同学去磨山春游。磨山的梅花开得正艳。看到梅花那一刻,田路想起了在菩提山自己和林静踏雪寻梅的场景,也回忆起了那一刻的牵手,那一刻的拥抱,那一刻的心动。对他来说,磨山梅花即使开成花海,也比不上菩提山上的那一枝寒梅。

睹物更思人,从磨山回到学校,田路直接去了樱花大道,在林静的宿舍旁守候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林静回来。林静看到田路,也笑了。田路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递过去一枝梅花。林静接过,嗅闻了一下,说:“真香啊,这是哪里的梅花?”田路说:“我在磨山摘的。但你也可以视为你家乡菩提山的梅花。”

两个人突然陷入沉默。

还是林静打破了沉默,说:“明晚沙龙讨论农村经济问题,你去参加吗?”

田路立刻回答:“肯定参加。”

两个人相视一笑,林静说:“那好,我们明晚见。”

田路心里甜滋滋的,也说:“明晚见。”他目送林静进了宿舍,才连蹦带跳地回去,心里像是一只小鹿在上蹿下跳。

第二天晚上,田路早早赶到沙龙,却率先撞见了陈东明。两个人笑着点头示意,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并没有刻意寒暄。参加沙龙的同学陆续进来。林静也来了,她看到田路旁边有个空位子,便自然而然地坐了过去。

陈东明主持当晚的沙龙,说:“中央在一月份发布了一份关于当前农村经济问题的文件,结合这几年农村经济的几个特点,比如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村经济的发展特点,一批集体企业纷纷诞生了,产品也走向市场了,我个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在走。中央的这些政策为农村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巨大活力,我甚至觉得还可以走得更快一点,每一个村、每一个湾都可以组织企业。”

这时候有一位同学插话说:“那要大队书记干什么?这样一来,农村组织不就没有了吗?那我们国家的基层组织怎么办?”他显然早有准备,继续说下去,“同样是一月份,中央也发了一份关于加强农村思想建设的通知,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的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应该如何平衡?”

陈东明坚定地亮明自己的观点,说:“改革不能先考虑平衡,无法顾及所有的利益。在改革和发展的问题上,我们必须先改革,先发展,再谈其他。”

陈东明和那位同学就此展开了比较激烈的辩论,台下的同学们也在交头接耳,互相讨论,说到精彩处不时有掌声响起。田路却什么都不能听到了。林静坐在旁边,就像一块吸铁石,把他整个身心都吸附过去了。他的注意力都在林静身上,然而林静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让田路高兴的是,以前陈东明侃侃而谈时,林静都会投以仰慕的眼光,现在那种发光的眼神已经没

有了。

沙龙结束后,好像无形中有一种默契,田路取代了陈东明曾经扮演的角色,将林静送回了老斋舍。

田路和林静的关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两人经常交换所看的书,大多是影响比较大的书籍和杂志,杂志都是田路从姐姐那里偷偷拿出来的,如《收获》《青年文学》《十月》《当代》等,外国文学类的书籍大多是林静推荐给田路看的,她说:“学哲学,多看看外国文学没有什么坏处。”田路只有应和的份儿:“是啊是啊,那你帮我推荐一下呗。”

林静就给田路找了《唐璜》和《名利场》,都是英文原版。

田路拿到书的时候,傻眼了,问:“你还看这种书?”

林静说:“不然呢?”

田路只好说:“佩服佩服。”

林静笑着说:“这是我的专业。”

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田路送林静回宿舍,每晚都会去老斋舍。樱花大道上的樱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像美好的爱情一样,那么绚烂,那么美。

等到武汉大学樱花都开放的时候,一定要向林静表白。田路暗下决心,他实在按捺不住,把这想法跟宿舍的几位兄弟说了。

熊志一过来拍了一下田路的肩膀,非常替他高兴:“田路,太了不起了,你终于把你的女神追到了。”

田路很尴尬,说:“还没有。”

熊志一说:“八九不离十了,总比单相思好。”

老潘、陈宝林也都为田路高兴。

熊志一对老潘说:“老潘,你可不能光高兴啊,得帮田路想办法,要帮他捅破这层纸,在我们毕业之前不敲定的话,毕业了更说不准,林静可还要读一年。”

陈宝林点点头,刚想接话,熊志一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我和老潘应该帮忙,有些人是靠不住的。”

田路怕陈宝林不高兴,赶紧问:“能有什么办法?”

老潘说:“写信啊。”

陈宝林在一旁附和:“对啊,这是个好办法。田路,你负责写,我负责送。”

可是写信这条路也走不通。田路在宿舍里写了一个星期,这封表白爱情的信也没有完成。他每天在寝室里抓头挠耳,可结果只吭吭哧哧地写了两百多字。

熊志一看完说:“你这写的是什么狗屁情书!”

老潘说:“实在不行,田路你就抄一份吧。去图书馆找一本情书集,要不干脆就抄革命导师马克思写给燕妮的信。”

熊志一反对说:“那你们真是在帮倒忙,有这么干的吗?你以为林静没看过那信吗?不说显不出田路的真诚,还影响我们哲学系男生的形象。”说着,他灵机一动,冒出个主意,说:“哎,我有个办法,梅园操场看露天电影的时候,让田路上去直接用话筒喊出来,‘我喜欢林静’。肯定很有效果。”

田路拼命摇头,摆手说:“算了算了,那我可不敢!”

老潘也说:“这个方法不妥。林静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孩子,到了关键时候,她连对陈东明都敢据理力争,这样做只怕适得

其反。”

田路点头说:“是啊,她邀请李小刚教授的时候,也是落落大方。这种鲁莽的方式是打动不了她的。”

熊志一想了想说:“看样子,我们不能用传统的办法,诸如写个情书啊,偷偷表个白啊,都是没有效果的。”

田路在一旁点头称是。

熊志一接着说:“刚好周末梅园操场会放映电影《茶馆》。田路,你不妨去约一下林静,其他事儿交给我了。”

田路问:“你打算干什么?”

“保密。”

田路说:“我有言在先,打死我也不会上台去说什么我爱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到了周五,田路又去老斋舍守着,等到林静过来时,他说:“星期六晚上,梅园操场放映《茶馆》,要不要一起去看?”

林静说:“只要学校放露天电影,我都会去看的。”算是答应了田路的邀请。

田路心花怒放,雀跃着离开了。

到了星期六,熊志一特别叮嘱田路,说:“田路,你今天下午洗个澡,穿干净清爽一点,然后去接林静。”

田路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有没有把握?”

熊志一拍着胸脯说:“你只管把自己捯饬干净,去把林静接到,再扛两个板凳去大操场,然后坐着看电影就行。”

田路还是信得过熊志一的,熊志一毕竟有恋爱经验,虽然最后一塌糊涂。熊志一可能早就帮田路写好了情书,到时候田路只要将信递给林静就行。都是成年男女了,这层窗户纸总是要捅破的。离毕业只剩不到三个月,再不表白真的来不及了。毕业之后,说不定隔着千山万水,再想表白难上加难。

到了傍晚,电影放映前一个小时,陈宝林在旁边自告奋勇地说:“我先去操场,帮大家把位置占好。”

熊志一没有理会他。

田路打圆场说:“谢谢兄弟们!那我现在先去接林静。”他今天特意穿了件白衬衣,又借了陈宝林的蓝裤子,打扮得还算清爽。他在老斋舍接到了林静。林静也穿了件白衬衣。在“白衣飘飘的年代”,田路第一次觉得自己和林静也挺般配的。

两人来到梅园操场,一张白幕对面,已经坐满了人。穿梭在人群间的小贩,不断用武汉方言叫唤着“卖瓜子呀”“卖花生呀”。熟悉的同学在热烈地聊着天,等待电影上映。陈宝林兴奋地站在椅子上,看到田路后拼命地挥手。田路和林静走过去,坐在了陈宝林占好的两个位子上。田路悄悄问陈宝林:“信呢?”

陈宝林卖关子,说:“等会儿就知道了。”

十分钟后,天彻底黑下来了。随着一束光打到银幕上,电影就要开始放映了。然而让大家吃惊和意外的是,银幕上播放的不是时事新闻和八一电影厂的片花,而是一首诗:

致林静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绝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那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许多年过去了,

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梦境,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流逝了,

没有神性,没有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

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于是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又有了爱情。

——田路

诗有点长,分成两栏排列,屏幕很大,白底黑字,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一开始大家都蒙了,操场上鸦雀无声。等到读完了这首诗,看到落款,操场上顿时炸翻了锅。有人问:“这是搞什么?”有人问:“谁是林静?”有人问:“田路来了吗?”更多人在怂恿:“田路在哪里?田路站出来!”操场上笑声四起,夹杂着零星的掌声和口哨声。

田路也蒙了,傻了。当身边充斥着笑声、讨论声、鼓掌声时,林静才反应过来,她愤而站起。田路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来。有些经济系和哲学系的学生,已经看到他们两个了,顿时聒噪起来。有人高喊:“田路,好样的。”

林静突然扬手打了田路一个耳光。打完之后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在地上。田路只能眼巴巴看着林静哭着冲出了操场。他苦笑了一下,扔下呆若木鸡的兄弟们,尾随着林静离开了操场。

这个时候电影开始了。

25

文志威精品屋一开始的生意还真不错,从汉口的汉正街进些商品,再到武昌这边来卖,可以赚个价格差,利润维持在百分之二十至三十,有的紧俏商品甚至还可以翻倍。邻近的武大、华师、测绘科技大学,甚至远一点的华工,都有学生来光顾。

他们最初只是卖些工艺品、小商品,后来他们看到汉正街多了很多卖磁带的店,生意特别红火,他们便也进了些磁带,有内地的歌手成方圆、郁钧剑,也有港台的歌手邓丽君等人的。这些新鲜玩意儿很受欢迎,利润也高,每个月都能够赚到两三百块钱。三个人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富翁。

熊志一觉得自己虽然在爱情上受到巨大的挫折,但俗话说得好,情场失意生意场得意,这个店总算安慰了他,让他获得很大的成就感,他也就投入了更多的热情和精力在经营上。这样也好,宿舍是他的伤心地,何况他也不愿意看到陈宝林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陈宝林和刘越兰扛住了压力,光明正大地谈起了恋爱。不过他们两个也很知趣,刘越兰没再来过二〇五宿舍,陈宝林也没和刘越兰在武汉大学散过步。估计他们转移了约会地点,不想让田路他们看到。

但凡做生意,商机与危机总是并存的。生意红火了一阵子,残酷的竞争也接踵而至。文志威精品屋的好日子大概也就维持了五个月,隔壁就冒出了两家同类型的店铺,原来是房东把另外两间屋子也当成门面房租出去了。既然租房每个月能赚到两百块钱,比一家人上班挣得都多,他们干脆重新搬回了集体宿舍。

那两家店铺的面积比他们的都大,装修虽然说不上很精美,但毕竟是社会人士在经营,投入更大,商品也更丰富,有一家甚至还卖起了服装。

这样一来,光顾文志威精品屋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入不敷出,商品更新也变慢了,恶性循环,来店里的顾客就更少了。

勉强支撑到第八个月,文涛对简威和熊志一说:“我们这个月不仅没赚到钱,还亏了二十块。没有盈利,也就没钱分了。”

好在大家都有积蓄,又坚持了一个多月。

简威忍不住了,建议说:“我们三个人再有半年就要毕业了。不如集中精力把毕业论文写完,顺利通过毕业考试。”

文涛心知肚明,不仅是因为毕业在即,而是这样惨淡经营下去很快就要关门大吉。

但是熊志一不愿意,他说:“我们应该坚持。”

简威很惊讶,问:“我们凭什么坚持?”

熊志一说:“我们比隔壁两家店的老板更懂学生,我们不能半途而废。”

文涛说:“我们是学生不假,但未必就更懂学生。关键我们现在临近毕业,真是抽不出时间看店。更重要的是,前后算起来我们也没亏本,既赚了钱,还体验了一把。不如见好就收吧。”

三人意见始终无法统一,最后文涛说:“这样吧,想撤的人先撤,想继续的人继续好了。”

熊志一说:“你们要撤的话请便,我要坚持。”

简威和文涛没有办法,他们商量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什么也不要了,剩下的商品都支持你。志一,你加油吧。”

熊志一没想到这哥俩这么讲义气,说:“既然这样,我算是欠你们每个人五十块钱,整个店就盘给我了。等我赚到钱,再还你们。”

简威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用了,我们都是兄弟,不用了。”

熊志一坚持说:“那不行,一是一,二是二。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就这样,文志威精品屋变成了熊志一一个人的店,既要张罗进货,还要看守店铺,花费的时间更多了,熊志一干脆住在了店里,他叮嘱老潘和田路,如果学校有事,就到店里来找他。

熊志一第一次一个人到汉正街进货的时候,还是有点茫然失措。好在他和之前进货的几个店主已经很熟悉了,他们同意让他赊销几十块钱的货,卖不掉的还可以退换。特别是一位独眼店主,还吩咐伙计把货直接送到文志威精品屋,更是让熊志一轻松不少。进货问题获得圆满解决,一个人开店也就不再那么困

难了。

26

过了镇江第三天,田路居然遇到了正在漂流的江苏漂流队。一伙人在江阴上岸扎营,听说田路也是漂流的,就自然聚到了一起。因为是集体漂流队,他们装备优良不说,物资也很富足,还带有酒。田路除了在南京和煤场的纪大哥喝了点白酒,之后再也没喝过酒。可能因为漂流接近尾声,田路也放松了很多,便接受他们的邀请大喝了一场。

江苏漂流队的队员们听说田路孤身一人从武汉漂流至此,不仅惺惺相惜,也很敬重他,排队敬田路酒。田路很快就醉了,意识迷糊时,他却独记得两记耳光,一记响在珞珈山上,一记响在梅园大操场上。这两记耳光像左括号和右括号,将和林静有关的记忆尽括其中。他不想挨这两记耳光,但他又不能不挨这两记耳光。醉眼蒙眬中,他仿佛看到了林静,笑意盈盈地来到了他身旁,柔声劝他:“田路,你不要喝啦,再喝你就醉啦。”田路大着舌头说:“我没醉。我要喝。林静,你也陪我喝一杯。我们还没喝过酒呢!”林静于是陪他喝了一杯,一杯下肚,田路就人事不省了。

田路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招待所的床上。估计是江苏漂流队的队员把他架到招待所的。江苏漂流队的人已经离开,还帮他把住宿费用给结了。

田路在街上的小馆子里吃了点东西,又在江阴下水。

漂了大约三小时,田路有点困意,他趴在轮胎上稍做放松。这一处的水流有点不稳,可能是上游裹挟的沙石在此处沉积,形成了很多漩涡。江面上不时有漂浮物打着漩儿卷入江水中,田路也没有留意到。宿醉让他完全打不起精神,还在想着江苏漂流队这会儿漂到了哪里,有没有机会再次碰上他们。他还想向他们当面致谢呢。

阳光刺眼,照得水面闪闪发亮。就在田路走神的时候,他不知不觉朝江中心漂了去。完全没想到几米远处就有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像一口巨大的铁锅,直径居然有三四米。田路猝不及防,等到相隔不足一米时才发现危险,拼命挣扎,但为时已晚。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水流往漩涡里卷,虽然手脚并用,却无法挣脱出来。

慌忙中他只能紧紧地抱住轮胎。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小时候在东湖边学游泳时父亲讲的一句话:“遇到漩涡时要保持仰泳姿势,要往漩涡的边缘切线划。”

想到这里,田路赶紧把“救生圈”紧紧地套在自己身上,同时换成仰泳姿势,双手双脚不断划动。危急关头,他已经顾不得去找什么边缘切线,他只知道,要拼命往外划,不能沉下去!

求生的欲望让田路专注于用全身的力气划水。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去想了,林静也好,江苏漂流队也好,他都忘了,只想着不要被漩涡吞下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耳边都是哗哗的水流声,其实田路早已一鼓作气划出了漩涡圈,但他还在拼命划,划到了离岸很近的地方。

水流变缓了,风也变得安静。田路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危险。他翻过身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一阵后怕。

27

那记耳光之后,田路一个人回了宿舍,心里却并不埋怨熊志一他们。事情已经发生了,埋怨也没有用。然而,田路越不想提起此事,熊志一他们心里越不是滋味,觉得很对不住田路,

熊志一最懊恼,不停地自我检讨:“搞猛了,搞猛了。”

老潘拼命摇头,叹口气说:“我早就说了,一封信能解决的问题,你们非要弄巧成拙。”

陈宝林安慰田路,说:“这男人和女人啊,能不能走到一起,都是缘分。”

听到这话,熊志一狠狠地剜了一眼陈宝林。陈宝林不敢再多说话,他自觉对不起熊志一,在宿舍里都是尽量躲着让着熊

志一。

田路不想说话,爬上自己的上铺,蒙头就睡。

接下来两周时间,田路没有在沙龙露面。四月底的时候,田路终于想通了,躲着不见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便壮着胆子去了沙龙。沙龙成员们看到田路来了,也都当什么事情也没有

发生。

陈东明依然是沙龙的主持者,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田路没有看到林静。

郑华知道田路关心什么,低声跟他说:“那事儿之后,林静也没有来过了。”

田路心内五味杂陈,难过、委屈、歉意一拥而上。他到底还是没能撑到沙龙结束,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宿舍后,田路当即向兄弟们宣布:“我要漂流!”

熊志一问:“什么漂流?漂什么流?”

田路一字一顿地说:“我在去年九月就说过了,我要完成长江第一漂。”

兄弟们不知道田路为什么要立这样的雄心壮志,没有轻易接他的话茬。

田路认真地说:“我是认真的。”

熊志一从床上跳起来,说:“那就漂喽,我们陪你漂。”

陈宝林也说:“田路你要漂长江,我们陪你一起漂。”

田路说:“不用,我一个人漂就行了。你们要真是好兄弟,或者出点钱,或者沿途给我做保障。”

熊志一马上从床垫下掏出二十三块五毛钱,递给田路,说:“这是我的全部身家,都给你了。这事也怪我,是我对不住兄弟。你去发泄一下吧。”

陈宝林说:“我这学期挂科了两门,还得补考,否则毕不了业。我这儿有个书包,还有十块钱,你都拿去。”

老潘递过来五块钱,说:“对不起,我家里还有个女娃儿,我只能出这些了。”

田路心生感动,和他们逐一拥抱。

一九八三年六月的武汉,满大街都是蝉鸣。热浪如期而至,正是漂流的最好时节。男生和女生都穿上了短袖汗衫,青春的气息像天气一样热烈。

田路、熊志一、老潘、陈宝林一起来到了长江大桥下的司门口码头。田路在岸边站了很久,看着长江水滚滚东去。最后不知道是谁在后面推了一下,他终于还是跳了下去。紧接着,岸上又甩下来一个补过的破轮胎。田路的长江漂流就此开始。

28

文志威精品屋的生意每况愈下,即使熊志一全身心扑在店上,营业额仍然没有起色,为此他还旷了很多节课。

老潘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地劝他:“干脆你就别干了,把店盘给别人。再这样耗下去,你之前赚的迟早都会填进去,甚至会血本无归。”

熊志一还是不舍得,为了这个店,他失去了一个女朋友,他不想再失去这个店,那样他就太失败了。

老潘又建议:“要不你去请个人来帮你守店,虽然要付点工资,前两个月可能会亏点钱,但是往后如果有了起色就好了,总比你一个人这样一直亏本强,还耽误了学业。”

熊志一想想也对,于是就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招聘广告,准备雇一个人帮他守店。过了两天,没想到还真有一个人上门应聘,叫王慈。王慈也不计较工资高低,只求有个地方吃饭睡觉。他来武汉是为了陪伴正在华师进修的女朋友,甚至辞掉了原来的工作。

熊志一又高兴又纳闷,高兴的是招到了看店的人,纳闷的是王慈竟然把好好的工作给辞了,忍不住说:“现在一份稳定的工作多么重要,你怎么能够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王慈说:“我们家就是县城一般的家庭。我们家是半边户,我爸爸在外贸公司上班,我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

熊志一说:“那你更应该好好工作才是。”

王慈说:“我觉得那份工作没有我女朋友重要。”

熊志一不得不感慨,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两个人一见如故,谈得挺投缘。熊志一当即雇了王慈,还让他住在店里。王慈守了三个月的店。三个月后,文志威精品屋的生意还是不行。加上临近毕业,熊志一终于狠下决心,准备把店关了。

没想到王慈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感情,说:“要不我把你的店接下来吧?”

熊志一很吃惊,说:“你接下来干什么?还是打算继续经营这个精品屋吗?这里的生意都不景气成这样了,你不会还想往火坑里跳吧?”

王慈说:“做小商品我也不太懂,我想把它盘下来做书店。”

“卖书?你懂这个吗?”熊志一更惊讶了,“你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在武汉开一家书店可不是简单的事儿啊。”

王慈说:“我做书店,也不求挣钱。关键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看书,与书亲近,平时还写点东西。”

熊志一开始对王慈刮目相看,问:“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啊,你写什么?”

王慈说:“我写小说啊。”

这是真人不露相。熊志一问:“你想好了?你真的要接这个店?”

王慈说:“是啊。我考虑过了。接了之后开家书店,能赚点钱维持生计最好,至少我有个地方读书写作,还能等女朋友嘛。”

熊志一很佩服,说:“你可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

熊志一最后决定以一百元将店面转给王慈。熊志一拿到钱后,分别还给简威和文涛五十元,然后一心准备毕业答辩了。

王慈果然把文志威精品屋的招牌改成了书店,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等候书屋”。寓意他要在这里等候他的女朋友。熊志一偶尔会去等候书屋坐坐,有时还带上田路、老潘,既来看看书,顺便也怀念一下自己创业的时光。

王慈和他们三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有一次他问熊志一:“我能不能到你们武大去听听课?”

熊志一说:“那有什么问题?武大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着的,你随便进哪个教室,找到位置坐下就成。不会有人赶你。讲课的老师看到人多了,只会更高兴。”

王慈将信将疑,问:“真的假的?”

熊志一拍着胸脯说:“我骗你干吗?”

王慈说:“要不你带我去一次?”

熊志一愣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告诉我,你想听什么课?”

王慈说:“我想去中文系旁听。”

熊志一二话不说,当即就把王慈拉上:“走,我们现在就去。”

王慈说:“这么急?”

熊志一说:“你去中文系听课,我肯定帮忙。”

王慈很不解,问:“你不是哲学系的吗?怎么也对中文感兴趣?”

熊志一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里女学生多啊。”

王慈说:“你有这个爱好?”

熊志一捶了王慈一拳,说:“去不去?去就一起去。对了,你想听什么课,古代文学、现代汉语、比较文学?”

王慈说:“我想听小说写作课。”

这下可把熊志一难住了,说:“我可不知道小说创作在哪个教室上。这样吧,我带你去桂园的中文系大楼,到时哪里热闹我们就去哪里。”他们转悠了半天,看到一间教室里面挤满了人,有的还趴在窗子边上听。熊志一说:“就这里了。”

他们俩挤了进去,在走道上站定。讲台上是一位中青年男教师,穿一条牛仔裤,上面是条纹衬衣,挺胸直背,正在讲《文心雕龙》。

通过其他学生的提问,他们才得知这位教师姓易。熊志一听了一会儿,旁边也没有对得上眼的女生,便想要走。王慈说:“这个易教授,学问很深哪。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多听一会儿。”

就这样,王慈就像一心要考武大中文系研究生的旁听生,三天两头来武大蹭课。他最喜欢上的还是易教授的课,甚至不惜让书店提前打烊。有时候熊志一、田路他们经过书店,发现又是铁将军把门,就知道王慈在武大易教授的课堂上。

从学校回来后,王慈就趴在桌前奋笔疾书,有时是给女朋友写情书和情诗,但更多时候是在创作短篇小说。

29

现在已经过了南通,离崇明岛咫尺之遥。田路甚至能感受到江水里有海水的咸味。可是他的体能也达到了极限,最近半个月的漂泊,又是拉肚子又是出红疹,已经让他精疲力竭。

越是接近入海口,水势越平缓,往前游时,能借到的江水推力越来越小,更多要靠自己用力划水。田路虽然年轻,身体体质也很好,但还是架不住持续一个月的疲劳作战,补给又经常出问题,饥一餐饱一餐,冷一餐热一餐,疲劳感铺天盖地而来。田路咬紧牙齿,不断激励自己:已经快到崇明岛了,离胜利抵达的终点不远了。凭着这种信念,他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

在极度疲劳的时候,放弃的想法不时涌现出来。

是不是应该结束这次漂流?就算成功游到了终点,能证明什么呢?林静会原谅我吗?尴尬的那一幕就会像没有发生过吗?就算成了一个英雄,又能改变什么?

在田路的内心深处,他其实并不想做一个英雄,更愿意做那个在菩提山上陪着林静看大雪看梅花的人。他情愿陪着林静看潮起潮落,看花开花谢。只是所有这一切已经无法更改,也就没有意义。田路甚至很后悔当初的漂流决定,越到终点越是虚无,怀疑一个月来的坚持和辛苦,究竟有何意义。

挣扎与纠结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田路,有时白天在江水里决心要放弃了但晚上躺在床上又改变了想法,有时入睡前决心不再继续漂流但走在江边却抑制不住想要跳入江水中。这个时候的田路,身体和精神都极度虚弱,但也异常坚强。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陌生的田路,自己都有点不认识了,也是一个全新的田路,吸引着自己去重新认识。

当他躺在旅馆的床上,关掉了电灯,周围黑漆漆的,被黑夜覆盖,一切那么平静,有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在江水里也有过。浩瀚的江水包围着他,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水分子,但“长江第一漂”很快就要在他身上实现了,这也是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啊!想到这里田路又有了无穷的动力。

终于到了海门,海门也算是入海口吧。田路计划在这里上岸。可是一个月前他与熊志一他们约的上岸地点是崇明岛。行百里者半九十。没有到达崇明岛之前,在任何一个地方上岸,镇江也好,南通也好,海门也好,都和在阳逻上岸是一样的效果。

那就努力再游。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崇明岛也不算英雄。

田路在海门休整了两天,缓解一下疲劳。但是算算时间,毕业临近,再晚回去怕是连毕业证都拿不到。田路又坚持着在海门下了水,努力向崇明岛游去。大约只游了三千米,巨大的疲劳感又袭上来。他的体能真的到了极限。他在水里缓两口气,接着往前游,这次只游了三百米,疲劳感又席卷而来。接下来,每一次舒缓,游动的距离都在递减,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就这样通过几十米几百米的坚持,他终于看到了崇明岛。

有人举着一面红旗在陆地上挥舞着。这是田路的兄弟们按照约定来到崇明岛迎接他了。田路突然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很快游向岸边。岸上除了熊志一、老潘和陈宝林,还有两个陌生人。他们手里拿着相机,应该是记者,看到田路进入视线里,端起相机一阵拍摄。

看到陈宝林和熊志一并排站着,他觉得很诧异,问道:“你们,是不是和好了?”

熊志一撇撇嘴说:“我们不能让小人的举动破坏英雄的壮举。再说了,别人可以不仁,我不能不义。”

陈宝林说:“这是兄弟感情,没有办法。”

田路想爬上岸,他示意熊志一拉他一把。

熊志一却说:“田路,你还不能上岸。这里还不是终点。你应该游到崇明岛的东头去,那里才是长江的终点。”

田路心里恨得直想骂娘,他没想到最折腾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的好兄弟。他哀求说:“志一,差不多就行了吧。崇明岛不就是长江入海口吗?”

熊志一说:“现在记者们都待在东头准备欢迎你呢。这两位朋友,一位是《中国青年报》的冯记者,一位是我们学校的宣传部刘干事,他们陪我们一起来给你鼓气,赶快游到东头去!”

田路说:“那也得等我上来喘口气休息一下吧!”他奋力爬上岸,上岸后就一把搂住熊志一和陈宝林,说:“都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五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还在一个宿舍待了四年呢,不应该为了一个女孩子,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话是这么说,田路自己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他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孩跳下了长江吗?

田路把陈宝林的手和熊志一的手放在一起。

熊志一说:“从武汉到上海,这一路上我也没有搭理这个人。但是看你田路这么辛苦,漂了近千公里,见面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事。算了,翻篇儿了。”

三个人都笑了,三只手又紧紧握在了一起。

老潘心细,递过来一缸子糖水。

田路看着眼前这三个兄弟,一时百感交集。休整了半个小时,他决定重新下水。

陈宝林说:“我也跟你一起下水。”他把衣服一脱,穿条短裤跟在田路后面下了水。他还带着一个游泳圈,看来是早就准备

好了。

田路在水里招呼熊志一:“志一,你不下来吗?”当初田路看到美国漂流队要征服长江的新闻,立志要完成长江第一漂的时候,熊志一和陈宝林都在东湖陪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熊志一说:“算了,我还是回到武汉陪你畅游东湖吧。”

老潘说:“田路,前面再看到我的红旗,就是你们上岸的地方。”

陈宝林陪着田路,在江水里游了两三个小时,始终没有看到老潘的红旗,忍不住喊道:“我没力气了,我不能再游了!”

田路安慰他,说:“你想想,我这一路不也漂过来了吗?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但陈宝林坚持了没一会儿,又在叫苦:“我真受不了了,我要上岸。”田路没有办法,只好陪着陈宝林上岸,休整了半个小时,才再次下水。他们又游了两三个小时,才看到那面让人兴奋、激动的红旗。

红旗下人头攒动,多了很多手拿照相机的记者,还有闻讯而来的附近村庄的乡亲们。田路和陈宝林上岸时,响起了一片掌声。摄影记者让田路摆出姿势,田路一一配合。有人送上汽水,有人送上水果,有人在喊:“长江勇士真英雄!”

田路的长江第一漂,中国人从武汉到入海口的长江第一漂,就这样完成了!

30

等他们回到武汉的时候,学校已经快放暑假了。田路成了近期的新闻人物,学校广播台、《湖北日报》和《武汉晚报》都报道了这件事。《中国青年报》也做了整版报道,还刊登了一张田路在崇明岛码头上岸的照片。

田路想,自己马上要毕业了,几乎是要永久地离开学校,以后与林静可能再没有交集,甚至永远不再相见。没有了可能,人也就失去了念想,变得平静。

值得高兴的是,他们都拿到了毕业证。田路去漂流,几位室友因为到上海接他耽误了回校。考虑到田路长江漂流这件事是正面典型,在社会上也有不错的反响,也算是为武汉大学争了光,学校也没有为难他们,都授予了毕业证和学位证书。

拿到证书的那一天中午,他们打包了几个炒菜,约上了郑华、曾文莹、于真,跑到王慈的店里面痛快地喝了一次酒。喝得正欢的时候,简威、文涛刚好也过来了。离校在即,他们也想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缅怀一下,没想到碰上了田路一帮人,于是加入进来,大家喝得更欢了。

简威说:“我来唱首歌吧!”停顿了一下,他开始唱起来:“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一支歌,一支消沉的歌,一支汗水和眼泪凝成的歌……”

田路记得这是电视剧《蹉跎岁月》的主题曲。

毕业分配,陈宝林、潘冬留在了武汉,田路分到宜昌一家国企党校做老师,熊志一分到广州一所中专学校教书。

一想到就此各奔西东,大家不免感伤起来,曾文莹和于真还哭了。男生们也十分不舍地拥抱在一起。田路拍拍于真的肩膀,说:“我们一辈子是好朋友,好兄弟。”于真似乎有一点失落,但马上举起手中的酒,说:“同学们,再见了。”

喝完酒后,他们各自回宿舍收拾行李。

微醉的田路,不觉走出樱园。珞珈山在星光下分外秀美,田路终究还是有些不舍,情不自禁地走到了梅园大操场,那是林静给他第二个耳光的地方。又信步往山上走去,来到和林静第一次说话的地方。猛然间,那记清脆的耳光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友情,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好好告别。

当他沉浸在一年以来与林静交往的追忆中时,远处突然传来敲打石头的声音,叮叮咚咚,有些像是从梦里传来的。他循声过去,发现有个人蹲着,在石头上凿着什么。那道身影很熟悉,正是陈东明。陈东明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拿锤子在敲打着。

田路心里一震,也顾不得冒昧了,开口问道:“东明,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到田路,陈东明也有些惊讶,他停止了敲打,把凿子、锤子放下来,说:“毕业了,我想我的人生不应该一眼就能望到头。”

对于陈东明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田路是很了解,也是很佩服的。

陈东明继续说:“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对我的青春做个反思,也为我的未来做个定位。于是来到这里,在石头上凿字留念。”

听到这里,田路愈发好奇,问道:“你凿的什么字?”

陈东明笑了一下,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陈东明又凿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终于完成了。田路看出来,那是个“始”字。

陈东明又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红色油漆,用一支毛笔蘸了涂起来,一个大红的“始”字,跃然石上。

陈东明坐了下来,田路也就和他并排坐在了一起,一时无话。

有些话陈东明是永远也不会和田路说的。

原来,寒假田路到乐山去找林静,陈东明也去了五通桥。只不过他比田路晚了一天,当田路和林静走出院子去散步时,陈东明就在后面一路尾随着。他们的牵手,他们的拥抱,陈东明都看在了眼里。后来下雪了,陈东明拾起路边榕树掉下来的枯枝,在林家门前的雪地上写下一行字:

To:LinJing,ILoveYou.

写完后,陈东明就转身离开了,以为那行英文要么被雪覆盖,要么被阳光融化,就像他对林静的爱一样真挚纯净。他怎么都没想到,田路和林静虽然看到了字,可字却已经被脚印破坏,他们误认为只是小孩子的随手涂鸦。

田路先打破寂静,问陈东明:“怎么想到刻个‘始’字?”

陈东明说:“我要把今天作为一个全新的开始。我要用奋斗、用努力来证明我的人生与众不同、卓越不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要努力,努力到我不成功,天都不同意。我要执着,我要坚持,在我有可能泄气的时候,想一想我在武大校园里凿的这个‘始’字,来提醒自己,给自己加油!”

陈东明的这番豪言壮语,和凿字的举动,深深打动了田路。他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有点幼稚可笑。他第一次觉得对不起陈东明,发自肺腑地说:“东明,真是对不起啊。”

陈东明岂能不懂田路话中意思,笑了笑,说:“没什么。林静喜欢和选择的,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

田路一呆,他没想到陈东明如此透彻,但还是忍不住一再道歉:“真的对不住,我一开始其实忍住了,但后来实在是太爱林静了,有点走火入魔,竟然忽略了兄弟和朋友的情谊,我错了。”田路的道歉也很真诚。

陈东明依旧大度,说:“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我和她的隔阂早就产生了,就算没有你,我们也注定是走不到一起的。”

听到陈东明这么说,田路也很奇怪,说:“你是说,林静喜欢的另有其人吗?”

陈东明接着说:“就在举办讨论会之前,为了是否要卖门票的问题,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只在乎什么李小刚教授的感受。也许是太在乎了,后来我并没安排她送李小刚教授,可她还是坚持去了。我想他们两人到现在还一直都有联系。”陈东明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酸涩。

田路想到林静望向李小刚教授的眼神。也许真正能吸引林静的,也只有李小刚教授这样的杰出人物。陈东明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说:“都过去了,看看这个字,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感情肯定不会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也一定都会有自己最好的情感归宿。田路同学,我们应该把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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